我与菩萨屡屡相遇
从太行尊崖柏处请来一尊菩萨。
喜欢崖柏是近来的事情,其香、坚、古、奇,总会逗我停留。这尊菩萨,先是为网上的图片所动,安详在祥云间,仿若从久远处向我走来。付过款,一天一天地等。她来了,才看清那些祥云,尽是崖柏的树根。她就在树根的一端款款地站立,就如我在昨晚的诗中所说,扎根在人间的苦难里,“慈航与渡”。也就想起几十年来与菩萨屡屡相遇的故事——
聂拉木
临近八九年元旦,我们的日本尼桑越野车已在漫天的大雪中就要越过聂拉木县城,前往中尼边境处的樟木口岸办理保险业务。天地浑濛,疯了一样的暴风雪似乎连山都揉搓成一块飘摇不定的裹尸布。30公里的距离,5个男子汉:我与西藏保险公司的总经理王以才、会计嘉央平措、业务员李景春、司机李新祥,想赶在天黑之前到达樟木口岸。
其实,在已经起势的暴风雪里,有一种恐怖隐约在大家的内心深处,时明时暗。但是男子汉的勇敢与人多时的相互壮胆与不愿示弱,他们对山东大汉王以才的依赖,加上对司机李新祥超级驾驶技术的信任(他曾是西藏军区司令员的司机),都“激将”般地让我们做出“闯过去”的结论。
就要闯进山口的当尔,司机李新祥缓缓地将车刹在路左侧一家藏族同胞门前,向他们最后确定一下通向樟木的必由之路。车子重新启动,缓缓地加速。此时,李新祥与李景春几乎同时发现一位藏族女子在我们车后飞奔,一个后视镜,一个从车后窗。她手中高高扬起着一个绿红相间的长围巾,而本来盘着的发辫也因狂奔而散开——围巾与发辫,都被暴风扬起平甩在从天而倾的大雪中。
老到的新祥又是缓缓地点刹,等到车子在山口处停住,飞扬着发辫与头巾的藏族女子就跑在车前,双臂平伸坚决地阻拦着。黑灿的脸膛因急奔而涌起着潮红,大大的眼睛闪亮如电,分明着终于拦下的惊喜与初跑时的惊恐。嘉央平措迅速地向我们翻译:千万不能前进,危险!
30公里的路程几乎全在悬崖峭壁间缠绕,怒卷的风雪会迷茫了视线,轮下的雪与冰更会让驾驶难上加难,车毁人亡几乎是大概率的事情。最为险恶的,是云霾与风雪加速了黑夜的降临——我们最多会在三分之二的路途上被彻底阻止——那样,只有一条路在等着我们5人:冻死。
王以才双手合十在胸前,向那个还在急喘的女子深深地鞠躬。
那一夜,我们住在县城惟一招待所的两层简易小楼的二楼,风雪的嘶吼没有一刻间断。清晨,车已被大雪淹没。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弃车步行去樟木,在那30公里的跋涉中,冷汗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后背。更让我们庆幸与惊诧的是,多处被滑坡的巨石碎石所阻,一处被折断的古木横拦。而那辆唯一上路的拉牛的卡车,就停在被挡的半路上,司机与牛,全部冻死。
整整一天,至夜黑方才落脚于樟木宾馆。大家都沉浸在幸福里,这是生的幸福、死里逃生的幸福。没有电,我们燃起蜡烛,尼泊尔与我们共有的那座山,就在窗外矗立。谁会不谈那位藏族女子呢?听他们谈她,也是一种幸福,我的心就融化在这种轻轻地又是热烈的絮絮间。末了,我轻轻地自语:她是上天派来的救苦救难的菩萨。
刚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于青海刚察县待过几年,在青海湖边与一位喇嘛相识。那是七月末的一个星期天,漫地的油菜花一直铺到深蓝的湖边,让人以为这就是上帝的心情。
其实,深蓝与灿黄之间,还隔着一片厚绿的草地,我就躺在这些厚绿里。他那绛红的僧衣特别醒目,仿佛与湖后雪山、头上的碧空与碧空里普照着金子样光芒的太阳,有着某种约定。莫名的激动碰撞着我年轻的胸膛,后来才知,那是被一种美惊到了,而那种美里,没有一样不是崭新如新生。
就看到他直直地走向深蓝的湖,没有一丝犹疑,直直地走。然后,在一块孤零寂然的石头上坐定,石头的脚就浸在淡蓝微黄的水中(浅水的沙色与油菜花的照映),他便长入石头般长时地妥定。清风爽爽地抚过,轻轻的浪从容地涌,一下下触摸孤石,碰出细微的弦音。但他如石,纹丝不动。
万难想到的,是他竟将手中捻珠的绳揪断,再一粒一粒地,将玉的佛珠,抛入大湖。惊得我一下子坐起,他好似不被我打断,直到连串珠的绳也投入深蓝里,才侧转身朝我看了一眼。
我起身迎上前去,就有一种信任,让我诉吐压抑与迷茫了好久的心思,甚至连母亲的早逝也一倾而出。他就笑了,用抛珠的手摩了一下我的头,两颗心刹时通融,有一种父亲的温热从顶而下流遍全身。我们虽然没有相约,还是在以后的时间里在湖畔碰到过两回,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世。他不是藏族,父亲曾是马步芳队伍上的一名伙夫,临终时取下脖间的一尊小小的银质菩萨交给儿子,说你要经历比我多得多的苦难,让菩萨保佑你。他也因为父亲在后来遭受到无尽的坎坷,可他总是将这尊小小的银质菩萨藏在身上,也就能够从无尽的坎坷里一次次地爬起来。终于有无活下去的时候,他来到湖边,就站在那块石头上,手心里攥好小小的银质的菩萨。就在他准备一跃入水的当尔,一条不小的湟鱼(还叫裸鲤),朝着他躬身射出水面,一身烁着太阳的暖光。这是青海湖特有的鱼种,无鳞,大嘴,滑滑的身子近似纺锤,黄褐的颜色在水中玉石一般。他说那一刻醒了悟了,是菩萨喊他渡己渡人,而后,他就找了一处小寺,剃度出家。而抛珠于湖的时辰,正是他重生的十周年。
后来,我离开了刚察,也没能再见到他。当是已经往生多年了吧?而他走时,身上一定还会带着那尊小小的银质的菩萨。
金乡
金乡不是乡,是个县,也是我的家乡,生于兹念于兹。
年岁就如一个筛子,淘来筛去,最后都会所剩无几,所谓“赤条条地去”。当然,那个筛子,总会有些东西留下来再也不去,陪生陪死。这些再也不去的,其实就是一个个的镜头,让人在生命的流逝里嚼忆。我相信,有一个镜头,会留在这个筛子里:一只尾巴上翘着一撮白毛的黑狗,舔着一个人的脸,在那样的烈日下。
那时我在金乡一中上学,常会到水利局去找父亲,总会遇到一只黑色的半大狗拖着有残疾的右后腿,偎随着一个乞丐,就在水利局院墙外墙根处偃卧坐靠。那时县城就一条纵贯东西的中心大街,水利局就坐落在这条大街的东关路北。冬日他们在墙根晒暖,夏日便踅进水利局东墙的小胡同,或东或西地躲避着阳光。都脏,只有黑狗尾巴上的那撮白毛,好像显着一点点干净,让人觉得他们活着的一点光亮。
乞丐原本不是乞丐,不知是文化口还是教育口的一个职员,五七年被划成右派、继尔开除,也就沦落在了街头。他其实应当躲过那次运动的——以他的温顺与迎合、巴结与小心。他知道他的那个国民党教育系统小职员的履历,是他永久的伤痛,也让他对一切人都笑脸以奉、谨言慎行。但他万难想到的是,单位并不团结,他的对一切人的笑脸或者说点头哈腰,当然也包括单位一把手的对立面。这让一把手暗自气愤,也愈加轻觑,随便安了个理由,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右派。我遇见他时,他的脸已经瘦得刀刻一样,当年在单位时残余的笑容,还会在他遇到的一切人前显露,哪怕是对我这样一个刚上初中的学生。
也许是常堆的笑脸让他疲惫已极,对待他身边的这条腿有残疾的半大黑狗,却就只有冷峻。听说是只流浪狗,在他流浪街头时相互跟随起来。他的从不对狗笑,他的冷峻与对狗的叱咄,狗似乎已经习惯,还是偎随不离。
他真正遭大殃,是从年5月16日开始的。不知是哪路红卫兵,捡到了这块现成的批判材料,他的笑脸就是在挨打挨踢挨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过他那早已迅速老衰的脸。已经是乞丐了,还能怎样?他毕竟还能向身边的这条狗随心所欲着冷峻与叱咄。但是在年的夏天,他的一句话终于毁了他。他能写大字,也就被一派利用,犯人一般听喝着刷写标语。另一派恨他,揪过去狠揍,他实在撑不住了,轻轻说了一句“菩萨保佑”。其实,他是无意间漏出的这句话,就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皱纹纵横的瘦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的。他的母亲在旧时代是个居士,吃斋念佛影响过他。但他说过这句立刻就知道不妥,笑得更灿烂,甚至还揉进些谄媚。这些都不管用,红卫兵们岂能依饶,结论是“让菩萨保护他这个右派,实属死不悔改”,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折磨是酷烈的。其实,他的身心就是再有少许的折磨也就承受不起了。他是硬爬到水利局东墙那个小胡同口,才颓然倒下的,当然也是他永远地倒下。哪条残疾的黑狗,一直鸟一样“噍噍”地叫着跟随不已。见他那样地倒下,又围着他的身体焦急地转圈,边转边呜呜地呻吟。黑狗一边呜呜地呻吟,一边用舌头舔他脖颈与歪出的右半边脸上的泥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里有泪晃动,仿佛玻璃球一般。
骄阳当头烤着胡同口的他,被舔得干干净净的右边的脸上,还留着那再也无法褪去的灿然的笑。而黑狗尾巴上的那撮白毛,因染着他的血而让人觉得好似点着的悲伤的火焰。小城的好多人都听到了黑狗的那声厉锐尖长的哀嚎,但是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条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的黑狗了。
任城
安家于任城,注定要与那条大运河相伴了,还有身旁那片是杭州西湖十倍的叫做太白湖的水域,都让我觉得菩萨就如这上善之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善利万物。
菩萨在印度时还是男性,而到了中国,则成了女性。这也许是中国对佛教最伟大的改造,从此佛教便通过菩萨,带着温暖进入到千千万万的苦寒人家,并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开凿出一眼常青的慈悲之泉。
钱穆先生说中国佛教“最要的是在其冲淡了宗教精神,加深了人情味”,是“就生命之有情处下种”(《慧能》)。这个“情”字是什么?我觉得就是设身处地地体察人性之美与人间之苦,正如梁漱溟在《儒佛异同论》所说,“然而菩萨‘不舍众生、不住涅槃’”。一个“不舍”,正集中着菩萨的慈悲:人间苦海无边,她总不离不弃。涅槃成佛,本是轻而易举,可菩萨惦记着苦海众生,她要渡完最后一个人才去考虑涅槃成佛。一部经中之经的《心经》,就是菩萨在说法,而核心在一个“苦”字。我请编著过两卷本《山东刻经全集》大书的赖非兄,为我书写了《心经》中的两句话挂在床头上:“度一切苦厄,心无挂碍。”
在这个小城里,我与菩萨相遇相知,经历的一切苦厄,都冰消雪融。她在身边,更在心上。空并不是没有,而是空明无碍,如月悬碧空,皆因无垠的善而让一切放下、一切新生,就连因果生死都无相于万里澄明之中。酌磨堂的热茶,李雪芳在生日的时候遇到的那只雄性彩鹬,谢秋梅为朋友们种下的绿韭,王海青悄悄传来的问候,常戒法师深入浅出地阐释;舒平老师给的黄连木树种终于有四株芽拱破土壤,那棵养了四年的菜豆树在叶子落尽几乎绝望之时却在顶部第一次绽开一小捧黄花……
觉着悟着的头脑年轻而敏灵,菩萨是在哪一刻开示,让我看清了具足的自性——“自性能含万法,万法在诸人性中”(《般若品》)。
这尊崖柏菩萨就在身边,祥云缭绕,根须广伸。
(李雪芳/摄影)
、7、25日中午写于方圆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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